(四)
预警:本文副CP灿白
将近晌午,太阳晃到头顶,灼烧着底下的一切。虽说过了秋分,寨子里还是蒸出淡淡热气,屋里屋外两个温度。
一出堂,火辣辣的阳光就打进眼里,张艺兴趴着脑袋,隔着层袄子也能感受到身下人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的肌肉。即使背着个百二十斤的男人,青子跑起来也特别有劲,稳不说,一阵风似得就下了十几阶石台,大气没见喘,只有马靴摩擦石子路的沙沙声;偏偏旁边还跟着个虎头虎脑上蹿下跳的四奶奶,张艺兴心里跟着七上八下。
有人肯留下他了,离他的预想又近了一步。可感动过后,心里又开始慌乱不安——这是要把自己带到哪里?
身边这俩人健步如飞的,也不说话,这架势,怎么就感觉跟卖小孩似的呢。
过了几个拐角,石子路变成了石板路,拐进了一个小院,又跑了几十步,经过一排排房子,路过一口老井,远丢的就听见一小姑娘银铃儿似的嗓音:
“奶奶,您回来啦!”
紧接着就是一阵从角落里窜出来的小碎步,
“奶奶,青子哥,你们等等我啊。”
“臭丫头,刚才在堂口怎么不见你,又在干什么坏事。”
张艺兴偏头,从后头上来个白袄、马尾辫丫头,一溜小跑跟上四奶奶身边,脸上的两团红藏不住,
“什么啊,人家估摸着您今天回来,特意把您和四爷的屋子都打扫了一遍,奶奶您倒好,说这种话,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。”
男孩刮了刮姑娘的鼻子,“就你贫,”下手一把捞住青子裤腰,“你慢点,等等桃花。”
青子嘟嘟囔囔的说了一串,大概光是抱怨了,张艺兴一句话也没听清,单看那个被叫做桃花的小姑娘,
女孩儿古灵精怪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几转就扭走,一双月牙眼又偷偷瞥了瞥正背着他的男人,脸上的红更是明显,白绒绒的发带在头上一颠一颠的,像只飞舞的蝴蝶。
少女眼里闪着晨曦露珠一样的光。
“奶奶,我听说,您这次又带宝贝回来了?”
“宝贝啊,是挺多,你青子哥背着的这个也得算一个。”
桃花明澈晶莹的眸子转过来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张艺兴被看得怪不好意思,腼腆一笑,朝女孩点了一下头,那女孩却似吃了一惊,眼珠子登时瞪的溜圆,一把扯住四奶奶衣角,后者诧异回头。
“奶奶,您这个人,是不是从七爷那里带回来的啊。”姑娘皱着眉头,嫌弃的瞥瞥张艺兴,一身红裙子太扎眼,又连忙看向她的主子。
边伯贤摸不着头脑,只得回“对啊,你怎么知道?”
“不是,奶奶,您把它领过来干什么,”领前几步走的青子也慢下脚,边走边扭头看停在后头的俩人。
桃花声音不大,脸虽对着四奶奶,确是让在场四个人都能听清楚。
“一宿就传开了,七爷因为带了个假扮的女人回寨子,发了大脾气呢。”
话一出口,青子就感到后背人的僵硬,本身就瘦,这下更是跟块木头似的硬戳戳。尴尬得他停下也不是,往前走也不是,粗人哪里懂得安慰人的话,求助的目光看向四奶奶,这还往前走吗?
四奶奶眼珠一转,一巴掌呼上小姑娘的头。没用劲儿,也就带起了阵风,
“瞎说什么,这是你艺兴哥,往后就是自家人了。”
桃花缩缩脑袋,没觉得理亏,又看看红喜服的张艺兴煞白着脸抿着嘴,便两眼下垂,不再说话,悄悄跟在四奶奶后头。
一行人又往前走了十几米,眼前现出一座跟吴世勋房子样式差不太多的吊脚楼。桃花先上了木台,开了锁,侧身把三人迎进屋,一阵冷气铺面打过来,青子扭头问,四奶奶,把人撂哪?
回话说搁我床上,张艺兴心里咯噔一下,这是要干什么?不会也像七爷昨天晚上那样?
“小心点啊,”
“把他往里放。”
“桃花,开窗,倒杯水来。”
青子把他背到床边,松开手,张艺兴便滑落到床沿上,木头边有些凉,不过他也感觉不大出——腿还是麻着。地上半蹲的男人回过身,两手穿过他的咯吱窝,把他往床里带了带,膝盖窝卡到床沿,男人呼出的热气正好打在耳朵后面,张艺兴顿时缩了缩脖子。
“奶奶,这下行了吧?”
张艺兴想对青子道声谢,旁边的四奶奶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白瓷杯直接送到他嘴角,眯着眼看他笑,“先喝点水,嗓子都哑了。”
小姑娘手半抬,话比动作快,“奶奶,那是您的杯子。”
少年不理她,专注的看张艺兴,嘴角上扬,乖巧可爱,人畜无害。
烫手山芋,他接还是不接?
阳光透过窗户洒了一地金黄,湿气都顺着窗口飘了出去,屋里开始暖和。竹林沙沙响,稀碎的光影在地上摇曳,里面突然扑棱着钻出两只麻雀,嘁嘁嚓嚓,打破一室静谧。
“我不会害你。”
黑莓子似的眼睛里弥漫着从心灵里荡漾出来的亮晶晶的光彩。
犹犹豫豫,张艺兴接过杯。先是抿了小口润了润唇,对水的渴望顿时压过一切,转眼一大口下肚,清水一溜到肠胃,干渴的喉咙终于被浸润。
咕咚咕咚,像一条濒死的鱼终于迎来甘露一般,张艺兴仰着头,大口喝着,嘴角溢出的液体滑进衣领。久旱逢甘霖,他贪恋着每一滴水,肚子里的那团熊熊烈火终于被熄灭。
“再来一杯?”四奶奶一屁股坐到他旁边,两手就直接攥住他的,张艺兴神经一崩,这寨子里的人都爱一惊一乍。
“不不,够了够了 ,谢谢四奶奶。”
对面人一脸激动,闪着光的狗狗眼讨好的望着他。
“什么四奶奶,你好好看看我。”
双眼细长,眸子清澈,渴望的神情了然于色;鼻梁挺翘小巧,嘟嘟嘴,笑起来可爱。
张艺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他该从哪方面说?
“您——四奶奶——您。”
对方满是按捺不住,眼看着鼻尖就要贴了上来,他在那双漆黑清澈的眸子里看见自己。张艺兴往后躲,别过头,小声说。
“四奶奶您真有风度。”
他才不敢说四奶奶长得漂亮哩,虽然这个四奶奶确实长得和好看,可张艺兴又不傻,这是在土匪窝,话可得好好说,哪个男人会喜欢别人说自己漂亮?张艺兴还是想好好的保住自己的脑袋的。
“噗”桃花憋不住笑喷了出来,旁边站着的青子一脸木讷。
“什么什么呀,艺兴哥,你看看我是谁。”
四奶奶唤的这一声“艺兴哥”让他有些莫名悸动,奈何对面人不停晃着他的肩膀,张艺兴本来就头昏脑涨,这下更似脑浆子都要给晃出来般晕眩,更别提还从脑子里找出点什么东西。
看着他努力回想的样子,对方一把撩开手,撇了撇嘴,腮帮子鼓起来,叉腰置气,
“真想不起来?”
“真想不起来。”
倒也诚实。
“哼,”
“艺兴哥!”
“我是伯贤啊。”
——艺兴哥
这一嗓钻进耳朵里,突然就拽住了他脑中早已翻篇许久的记忆一角——某个穿着土布衫的小奶孩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,两只大小不一的粗布鞋踩着泥地咯吱咯吱,有个还掉了半层底。
“你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艺兴哥,我是你最喜欢的伯贤啊。”
——艺兴哥,你什么时候再来?
——等明年春天伯贤,天气暖了我就来找你了。
——伯贤,不要伤心啦,哥哥最亲你,明年一定会来看你的。
时光厚重的帘幕被掀开,尘粒飞扬,各色光影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就涌现在脑中,记忆遥远,熟悉的人近在眼前。
“你是伯贤?”
“嗯哼!”
终于被唤出名字的人吐吐舌头扭头不看他,一副生了气的样子。明明心里激动的要死却强壮装镇定,“终于想起我了?”
窗外的麻雀喳喳吵,边伯贤的心也在砰砰跳。他差点以为张艺兴想不起来他了。
还好。
还好你记得我。
他在堂口看到有人跪着,只是为了好奇就前去瞧了瞧。红衣人单单一个侧脸,就勾起了边伯贤日日夜夜翻来覆去的念想,就让他无比激动——这不是他最亲的艺兴哥吗。
是他吗?
是他。
是他的艺兴哥,是他弄丢了好久的艺兴哥,边伯贤差点就冲进屋去抱那人。
可这里是双山寨,是土匪窝,艺兴哥怎么会在这里跪着。
他刚回寨子,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,便缠着钟大哥问来问去,一边看着二哥和七弟审问张艺兴,也算大概率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他不知道张艺兴有何目的,可在后者说想要留下的一瞬间,边伯贤的内心掀起万丈狂澜。
小时候你守护我,长大后我来照看你。
我对你无条件信任。
为什么艺兴哥要留下?他无暇思索,身体快一步自动做出反应,他要把他的艺兴哥留在自己身边。
如果艺兴哥要留下,我边伯贤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。
“伯贤啊,”
张艺兴低低的唤了他一声。
“四奶奶,”桃花压低声推推他的肩膀,边伯贤睁眼一回头,就看见张艺兴全身搐动,压抑着,像是从他灵魂深处艰难地、一丝丝抽出来地无声哭泣着,
“伯贤啊,” 张艺兴呜咽,并试图用手掩盖他的痛苦,他开始啜泣,眼睛紧闭着,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,想竭力制止抽泣。
“我是伯贤,艺兴哥,你别哭,我是伯贤啊。”
边伯贤手忙脚乱,不知道这是怎么了,只能把人揽到怀里,摸摸后脑微翘的头发,一下下轻抚怀中人的后背。
“边伯贤!”
“对,就是边伯贤。”
“边伯贤!”
“艺兴哥,不要哭,伯贤在这呢。”
张艺兴发出一声动物般的哀鸣,紧紧地搂住边伯贤,恨不得把整个脑袋埋到他的颈窝里。
他终于哭出了声,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的哭,一种撕裂人心的哭,哭在洒满阳光的木屋里,哭在这陌生的环境里,他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那样哭,哭自己,哭所有离开他的亲人,哭他的遭遇,哭突然出现的边伯贤,哭一切的一切。
一声声压抑的、痛苦的啼嘘散布在屋里,织出一幅缥缈的悲哀,阳光也变得朦胧浅淡了。边伯贤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怀中人的后颈,张艺兴哭的不顺,情感压抑之后开始哽咽打起了哭嗝,一声一声的,突然笑了起来。
边伯贤把他从怀里掰出来,他自己的肩膀已经湿了一片,张艺兴也满脸泪痕,嘴却是咧开的——这是他两天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,腮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也出来晃悠。
“伯贤,你真是伯贤?”
“对呀,我是伯贤。”
“边伯贤?”
“边伯贤。”
“西泊子边伯贤?”
“西泊子边伯贤。”
“红豆饼?”
“红豆饼!”
张艺兴愉快地笑了,丰盈的嘴唇在笑,挂着泪珠的眼睛在笑,腮上两个陷得很深的酒窝也在笑。他又紧紧地搂住的边伯贤,不留缝隙,这次是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怀里。边伯贤也激动的环上张艺兴的后背,两人紧紧相拥。
腻歪了大半刻,张艺兴松开怀里人,转握住他的手,激动地两眼蓄着泪花,腮颊泛红。“伯贤,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。”
“我也是啊艺兴哥,我有八年没见你了。”
“确实是太巧了!刚才多亏你,可伯贤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“我·······”
一扭头,旁边站着的俩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,边伯贤心念,差点秃噜嘴。便眉毛一挑,眼睛一瞪,四奶奶的态势登时显了出来:
“干啥呢你俩,没事干了吗?”
被训话的两人一脸无辜——您也没给我们安排事啊。
“青子,去寨门帮你四爷,当初那帮瞎佬修的破关口堵得东西都抬不上来;桃花,你也是,别在这傻站着,去厨房给我找点吃的过来。”
两人一脸不情愿,青子还算得令,挠挠头,估摸着是听不到东西了,便撂下一句“四奶奶那我走了”就出了屋,偏偏那桃花发起嗲来摇晃着边伯贤的肩膀,噘着嘴耍起性子,“不嘛奶奶,人家也要听听。”
“听什么听,快去给我拿东西,饿死我了。”边伯贤推搡着白衣小姑娘,一路挤到门口,“多拿点啊,”回头看着床上的泪人,“要两双筷子。”又补充道。
眼看着屋门就要关上,小姑娘伸手一拦,嘴巴凑到边伯贤耳边,压低了声说:“奶奶,您就单独和他待在一起,不危险呐?要不要把四爷给您叫过来?”
黑眼珠一转,边伯贤摸摸比他矮半个头的脑袋。
“没事,他是我哥哥,亲亲的,不会害我。这事你也不用告诉你四爷,要是他问起,你就说不清楚。”
“枉你担心了啊,平日没白疼你。”
小姑娘朝他吐吐舌头,边眨眼边笑,反身退了屋,带上门。
边伯贤扭头,床上的人在擦眼,袖口一撂,泪痕消失后是满脸的欢喜。
小跑到床边,张艺兴自然而然的张开双臂,大喜服被撩开,边伯贤一股脑扎进去,拼命地嗅着那人的耳后,张艺兴只觉一瞬天翻地覆,便两手紧紧环住边伯贤的腰,随着他闹,两人在床上无声翻滚。
像小时候做了无数遍那样。
“哎呦喂。”
终是忍不住,张艺兴笑出了声。
“痒。”
边伯贤抬头,张艺兴被他压在身下,气喘吁吁,肩膀的喜服被扯落了大半,露出细腻白嫩的肩窝,吹弹可破。
把人扶起来,整理好衣襟,边伯贤拉住张艺兴的手,十指交握。
“小时候就觉得艺兴哥好看。那时候就把娶艺兴哥当做梦想,没想到今天实现了,居然看到了穿婚服的哥。”
张艺兴嘟嘟嘴,后又笑出了月牙眼——
“瞎话,伯贤不是一直想娶村西头的马寡妇吗。”
边伯贤先是愣了一下,掉了下巴,尖脸生生给撑成了正方形,捧腹大笑,前仰后合,及其放肆。
“哥你记得这么清楚呀!”
“那可不,”张艺兴捂住了嘴巴,不让更魔性的哈哈声往外跑,一手紧紧攥住边伯贤肩膀,笑的跟花枝似的抖,“每次去你们家,都被你拉到草垛后面偷看。”
“不提了不提了,哥你就笑话我小时候没出息。”
久别重逢的喜悦来的太突然,气势汹汹,掩盖了近日来的所有灰暗,就好像自己的小世界一下被点亮,张艺兴凝视着伯贤,眼里满是欣慰。
“可我们伯贤啊,现在很好啊。”
等都平复了心情,两人四目交接,手也攥的更紧,说比久别重逢的恋人更痴情也不为过。
相遇难分开易啊,世人看不到有缘无份的熙攘。
他和伯贤是从何时便不再见面?张艺兴记不得了。大概是父亲牺牲后吧,世界灰暗了,忽然就少了这么一个弟弟,可怕的是自己却没有意识到。人啊,总是这样,总是在无意识间忽略对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。伯贤陪他走过的那几年就那么无声被遗忘,时光偷走的永远是你眼皮底下看不见的珍贵。
可如今这人又突然出现了,让人猝不及防,让人措手不及,一起带回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思念与感情。
沉默不代表不感恩。
“奶奶身体还好吗?”张艺兴抽出手,撩拨开边伯贤额前的刘海,头发太短,别不到耳后,一绺一绺的滑下,
“你又怎的在这寨子里,当起了四奶奶?”
两池春水般的眼睛看进边伯贤的心底,深邃又动人,好像它的焦点,并没有落在眼前的人上,而是落在更远的地方,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梦幻的感觉。
沉寂了片刻,边伯贤无奈叹气,
“奶奶早就不在了。”
张艺兴一刹时地灰了脸色,看着眼前人低垂的眼角,只能慌乱无措。
“艺兴哥不用安慰我,奶奶走了七年了。”
“不要用这种表情啊哥,生老病死逃不过的。”
边伯贤扯住他的嘴角往上提,“不要悲伤,奶奶在天上看着我们。”
他的眼睛非常明亮,非常深透,黎明和黄昏,光明与阴影,都在里面自由嬉戏,里面含着一种热烈的光,照进张艺兴的心底——他的伯贤,好像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后面跑的小孩,不再是那个只会牵着他的手说想吃红豆饼的弟弟了。
“往后的故事,说来可就话长了,艺兴哥想听吗?”
“伯贤想说给哥听吗?”
四目凝望,灵魂交融。边伯贤抚摸着喜服上用金线绣出的牡丹,一针一线牵扯出缕缕思绪。心神缓缓飘走,穿出丛林,略过青天,抚过白云,回到了好久好久之前。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