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勋兴】被掳走的新娘(一)

(一)

 

天刚蒙蒙亮,伸手摸不清五个指头,村东老李头那只活了八年的公鸡顶着鲜红冠子跳上草垛,亘古不变嗷亮一嗓,给磨山头下浓浓的雾气划了道利长的口子。

九穹沟西南角,十八镇的南辛峪村伴着鸡啼开了锣。

兴奋的牙仔子们跟着迎亲的队伍上蹿下跳,虎头虎脑的想从被颠起的轿帘缝里看新娘子的模样;三姑六婆也不引火烧锅了,围拢在村口,抄着袖子七嘴八舌嚷嚷——这是哪家的闺女享得天福。

南辛峪得有二十几年没见着八抬大花轿了。

一队人从村儿西最里边露头,从前儿数到后得有二十好几人。最前头俩男娃举着迎亲旗,清早天凉却没风,火红的布料上下颠;除了抬轿子的八个壮汉和跟轿的俩丫头,执事儿的前前后后有十六人,唢呐后面的提着锣,提灯后面跟着提篮的。抬箱的就俩,新娘自家没给准备多少东西。

牙酸的多嘴说娘家还用给什么呀,看看提亲这场面,闺女嫁出去也只能享福了。

 

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轿子上的流苏跟着抖,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一行人顺着大道出了村。

 

听着村口喧闹的人声渐远渐去,轿窗的帘子被掀起了一条细缝,红盖头新娘往外探了探,还没来得及往自家方向看最后一眼,就被旁边跟着的媒婆给按了回去,黄脸婆甩着红花手绢装腔弄势,尖着嗓子好不令人嫌弃:

“看什么看,过门前不许露头,真不吉利。”

 

 

九穹沟是条沟,横在磨山头下。沟里常年流水,叫九穹河,从磨山山脉西南边贯穿到东北山口。十八镇就是十八个镇子,散散乱乱分布在九穹沟边上,奈何河水太浅走不了船,大山里边的人想要出去,都得顺着河边走土路。镇子都在山沟里,外面的人不想进来,里面的人不方便出去。因为靠近磨山山脉口,离外边的大城近,所以山脉东面的村子较为富裕,而南辛峪在九穹沟最里头,在最靠近大山的地方,也是十八镇最穷的村。

迎亲队伍来这么早是有原因的,路太远不说,关键是这轿子里的人,是要往十里铺钱府送的,午时前必须送到,容不得半点差池。

 

先说十里铺。出了磨山山脉东北山口就是十里铺,过十里铺再往前走个百十里就是东城。十里铺这是典型的城乡交界处。

这里的人仗着地角好,歪心思拿着城里的货往十八镇高价倒卖。买不买,不买不行,由不得你。山里想进城的老百姓都得打十里铺过,穷山恶水的,十里铺的都是一群刁民,坑你害你没商量,一群黑心眼赚的都是村民的可怜钱。

再说这钱府,雕栏玉砌,深宅大院,十里铺里最有钱人住的地方。钱老板是开发起十里铺的头一波人,发展至今腰缠万贯,势力遍布整个十里铺,早已不再跑货,专抽利,凡是十里铺的商贩,每个月都给往钱府交税。什么税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得明白,要在十里铺混,一定先讨好钱府钱老板。钱老板钱老爷,年过半百,脑满肠肥,唯一的儿子在城里当官,自己在家里养了十二房姨太太,天天酒池肉林,荒淫腐化、极端奢侈。

要说这钱府和十里铺就这么无法无天了?

齐天大圣孙悟空还有如来佛压着呢,一个小小的十里铺当然有人管。只是,能镇着这十里铺的可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乌纱帽。

 

就在磨山口东北面,连着七龙山的地方有个寨子,寨子夹在两山中间,寨名起的应景,就叫双山寨。

从两山之间的沟沟到七龙山山头,都被这个寨子占着。七龙山虽然连着磨山,但山体地处更偏,关隘又险,两面是悬崖,两面树丛杂乱,仅有一道上下,正所谓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整个寨子依山而建,易守难攻。

七龙山,里面当真是住了一群恶龙。双山寨,说白了就是土匪窝。

湘西自古民风彪悍,盛产土匪。真正追溯起来,则要说到明末。朝中大将唐宝元引匪兵进关,赶走了磨山的原住山大王。山大王为东山再起,藏宝七龙山,守宝的将士由民匪变成了山匪。其后,中国内忧外患,民不聊生,匪众聚啸山头,代代相传。民国时期国民党剿匪部队与据守的土匪的打了一场七天七夜的恶战,偏偏最后扔下了几个营的尸体落荒逃撺。从此以后,七龙山双山寨的恶名就响当当的打了出去,一群悍匪鏖战一方无人敢惹。

 

要说十里铺的人刁,那双山寨的人就是恶了,不是恶人,是恶鬼。

 

穷乡僻壤的地方,土匪们想找点乐子,自然而然也就压着十里铺。

十八镇憋在山里头,土匪懒,不愿进去,那些能要人老命的匪气全就撒在十里铺。山大王们平日里隔三差五就端着快枪刀械,抄掳富贾,捉人勒赎,潜藏村内,此拿彼窜,轻轻一闹腾就能伤十里铺个半死不活。钱老板算十里铺管事儿,明理儿,被土匪闹了几回后,带着三大箱金银财宝、二三十头牲口,七个水灵灵的姑娘主动往山里送。

——大王,您们行行好,每年初三小的我亲来上供,我们十里铺实在是小,禁受不住大王们的威风。

有人服软,土匪头子更是放浪不羁。

——姑娘和东西留下,可我们这威风耍不耍不是由你说了就能算的。去那鸟不拉屎的十里铺是抬举你们,谁又给你的胆子敢来双山寨宣言?

跟话一起出来的还有一把腰刀,正合贴着钱老爷的耳朵飞了过去。

 

坊里一直传,土匪那天嫌弃钱老爷吓得尿了裤子,把人剁了还要脏了刀,就把人撵了出来。

十里铺和双山寨的梁子算是结下了,只不过气势一边倒,一方死死的压着另一方罢了。

 

再说说今日这迎亲的队伍,钱府这八个壮汉也不是白生养,抬着迎亲大花轿脚下也是健步如飞,马不停蹄的往十里铺赶,一行人风风火火,天不亮走到现在三个多时辰,恰好赶到磨山东北山口。

顺着山脊往上望,陡峭嶙峋的岩石后头,乌压压一群人。

迎亲一行人顿时有如遭遇晴天霹雳当头一击,背上每一根汗毛没有不直立挺起瑟瑟抖的。媒婆拿手绢盖着脸,就好像这样土匪就看不见她,低声催促整队人马快走,马上走,都别抬头,都什么都没看见。

看着一大群人蹑手蹑脚步子迈不开的怂样,半山腰的土匪喜了,煽动撺掇着要下去耍,要看新娘。闹着闹着人群最后头伸出一只手,打了声响指,队伍最前头的先锋得了令,嬉皮笑脸高喊一声:

“弟兄们,下山。”

抬轿子的八个汉子是鼠胆,空长一身肥膘,看着眼前那些尖嘴猴腮的雷公们,哆哆嗦嗦撂下轿子就不敢走了。后头跟那些小厮更是大气不敢出,个个泥塑木雕似的杵在原地,满脸美人痣的媒婆则是吓得腿一软直接顺着轿沿跪了下去。

 

大爷们行行好好。

行什么好?

行行好放我走哇。

我哪里不让你走了?

 

媒婆一愣,寻思也是这么个理,干脆痛快利落地给面前这帮大爷磕了个三个响头,又喊了一声爷爷们万岁,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招呼推搡着队伍快快赶路。

轿杆还没搭到肩上,又听到土匪群里不温不火的一声,

“慢着,”

这又吓得迎亲一群人灰了脸色。

 

土匪群自动分了两拨,中间隔出一溜细道,从后面上来了三个人。

打头的男子面皮白净,“我让你走,可没让轿子走啊。”

 

媒婆一听扑通一声跪下了,迎亲的所有二十几个人都跟着下跪。

“爷爷们,可使不得,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媒婆抖得像个筛糠似,大晌午太阳底下直往外冒冷汗,“这轿子里的人是要往钱府送的,爷爷们饶命。”

 

“臭婆娘,钱老头的人我们就动不得了吗?今天就让你看看,还没有我们干不了——”

“青子,”

领着队伍下山的那个先锋还没放完狠话,中间的男子就出声制止,

“让你说话了么。”

淡淡的语调,听不出感情,被唤作青子的小平头立马站得笔直。媒婆贼眉鼠眼的往上悄悄一瞥,发现当中的男人正在看着自己笑,吓得更是脖颈发硬,两眼发直,四肢麻木,只瞧着那人的脚尖。

“钱老头儿子娶媳妇儿?”她听到头顶传来声音,脸上的皮肤都收缩了,嘴唇闭得紧紧,也不知该答不该答。

一时静默。

 

“你以为,”媒婆顿感脑门上方射来杀人的目光,男人的声音冰了好几分,“我对你客气,就是给你脸不回我话了?”

媒婆的面颊惨白而拉长,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,一下子就愣住,接着咽了两三口唾沫,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,嘴唇哆哆嗦嗦,

“不不,这,这是,钱老爷的人。”

 

金俊勉一听打心眼泛恶心,合着姓钱的半死不活又糟蹋哪家大闺女。转头不动声色的朝旁边人递了个眼神,金钟大点了头示意,吩咐手下一会动手。

“知道我们是谁吧。”

“知,知道”

“知道我们和你家老爷的关系吧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“你家老爷今年初三没来上供这事儿你知道吧,”

“知,不,不知道,” 媒婆眼角的余光胡乱瞟, 

“那你现在知道了,”金俊勉勾唇笑了笑,

“人我就带走了,回去告诉你家老爷,七日之内,带着他今年欠双山寨的,双倍分量的东西来换人。”

话刚说完,身后头的金钟大手一放,三两个小兵跨到轿子门口,掀起门帘拽着里面人的胳膊就往外拖。

 

“使不得,使不得啊爷爷们,”

“要是今个不带人回去,钱老爷可得要我们命啊!”

媒婆喊的嘶声裂肺,急的跳了脚,起了半身去拉扯轿门口的土匪,立马被踹到一边。

 

这厢还在撒泼打赖,那边的小媳妇已经被拽了出来,踉踉跄跄被拖到大当家跟前。

 

金俊勉瞪眼——这新娘也是生的高挑,戴着凤冠竟比他要高出好些许。

 

后头的土匪群吹起了一阵阵口哨。

“看看新娘子!”

“掀盖头,掀盖头!”

“老大,掀开看看。”

“长得好的话就留着压寨!”

说到底也是盘踞一方的粗俗鄙陋之辈,架不住弟兄们的粗言粗语,金俊勉勾着面前人垂到前胸口的红盖头,轻往上一撩.

“对不住了姑娘。”

 

丝滑细软的纱巾飞起,刚刚露出里面人的额头,恰逢一阵含着脂粉香的风带过,吹偏了新娘头顶的那抹红,纱巾没勾住凤冠上的珠玉,红布又一次落下,新娘的脸只露了半刻便重新隐没在红纱之后。

 

悦目是佳人。

虽是羞赧,一低头的温柔也是沉静且纯真。

真是可惜了这等美人了。金俊勉没有错过小媳妇儿刚刚一瞬外露的美貌,可以人再漂亮也不对他胃口,留着也没什么用。偏偏后边那群崽子起哄声大了起来,一群下流人没个正经,又是叫嚣又是厮喊:老大把人留着,这么标致,不暖床可惜了,掳回去当压寨夫人得了,您不喜欢兄弟们呢可欢喜着呢!

新娘惊得一哆嗦,整个人往后趔趄了一步。

 

小美人儿害怕了,哥哥们对你好呀!土匪群里的吵嚷声震了天。

金俊勉没回话,旁边的金钟大推了推他的胳膊,示意他看看人群中间。

 

转头就看到自己呆若木鸡的弟弟。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冰冰不问世事的样子,如今却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不动,任凭旁边人再吵也无动于衷,楞着两只眼睛发痴地往前看。

这是怎么了?

金钟大指了指新娘,金大当家的醍醐灌顶,大彻大悟。

 

“世勋,你带着人回去吧。”

被点名的人受宠若惊,鸭子湾般吵不啦叽的人群也安静了片刻,又开始闹哄他们的七当家:

七爷有福,

原来是七爷喜欢的类型,

难得七爷亲自出马。

 

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,炽热的眼神却瞬间出卖了他火热的内心。被称作世勋的男子伸手指了指那一身红的人,又指了指自己,歪头无声询问他哥,我可以?

 

当然。

 

男子大步向前,在新娘面前站立,整个人都快贴上去了,冷峻逼人气息扑面而来,盖着红布的人往后躲了躲。

顺着袖口摸进去,找到那人的手,指尖相触的一瞬间,新娘倏地往里一缩,立马被牢牢握住,。

冰冰凉凉,又滑又软。

 

跟我走?

男子就静静等着,透过殷红的薄纱,隐隐约约望见了那人的眼睛,棋子黑,闪着光。

片刻仿佛有一世那么长,穿着喜服的人就微微点了下头。

一眼万年,覆水难收。

 

男人跨上小兵牵来的马,一手扯着缰绳,一手伸到新娘跟前。

上来。

伸手,葱白的指尖探出袖扣。紧而被再次握住,男人一个发力,单手直接把地上的人拉到自己怀里,红鬃马应声嘶鸣。

轿子边的媒婆还在哭爹喊娘,金俊勉背着手踱着步子溜达过去,

“你们得带个人回去是吧?”

媒婆一抽一抽的,干嚎不掉泪。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估摸着在这撒泼也是死,带不回人到了钱府也是死,索性破罐子破摔,在地上打起滚,

“爷呀,求求您了。”

 

“那你就自个进去坐着吧。”

“顺便改个话,七日之内东西必须到,至于人,双山寨是不会还了。”

 

眼珠崩就瞪了出来,下巴咣当砸脚面上,媒婆眼睁睁的看着一群土匪闹闹哄哄的骑上马,骂骂咧咧,马声嘶鸣带起阵阵尘土,狂风似得卷回树林子里头没了踪迹。

 

 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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